文/李川
1
上班路上,老家打电话过来,说又下大雨了,恐怕又要发大水。
在老家,洪水、洪涝,那是官方、书面语,老百姓一般都直接说发大水。
确实就是大水。
连续几天大雨之后,湍湍溪流会暴怒如狂,黄泱泱的大水,铺天盖地而来。
你逃到屋顶上,漆黑一片的夜里,呼喊无人答应,恐惧、绝望、战栗,会一个个吞噬你。
我们家的老房子地势不高,一旦大雨不停,上游泄洪,那我家就要被淹了。
记忆中,懂事以来,我家至少有3年都被反复淹过,至于次数吗,那没有二十次,也有十七八次了。
2
第一次应该是1991年。
那时我懵懵懂懂,尚未幼儿。
记忆里就是一个夏日午后,那灰灰的,黄黄的大水,从远处一片一片漫过河滩,漫过大堤,不急不慢地涨到了家门口。
记忆里大家都很快乐,吵吵闹闹的把一楼的家具搬到二楼,把鸡鸭猪也要赶上去。
大人们好像也不急,就像看热闹一样。
那一次运气好,大水涨到大门前的台阶时就不动了,并没有登堂入室。
大水退去后的一天,姆妈牵着我,去村里领了2袋救灾的方便面。
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方便面。
好像是一个台湾,或者新加坡的牌子,只记得包装袋是黄色的,名字已经忘记了。
那是九十年代,物质还很匮乏。
我们小朋友,逢年过节有快鸡蛋糕、奶糖吃就不错了。
方便面绝对是稀罕物。
好像也是从那次发大水之后,小学门口的小卖部里也卖起了方便面,一包8毛钱,幸运牌。
村里有个小朋友,她爸爸每天给她一块钱零花钱,她就买幸运吃,我们都眼馋的不得了。
二三十年之后,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幸运,上淘宝一搜,竟然还有卖。
立即下单买了一箱,可惜最后吃了两口就倒了。
旧梦不可重温啊。
3
亲历的第二次洪水,是1998年。
那一年夏天,雨水特别多,特别大。
我后来读书,看到雨若悬绳四个字,一下子就会想起那一年。
晚上,我们在倾盆大雨中,忧心忡忡地睡去。
早上,又在提心吊胆中醒来,去看看大河里的水位又涨了多少。
终于,一天半夜,姆妈焦急地拍醒了我,说:大水已经漫过了防洪堤,快点到二楼去。
大水来得又快又猛。
刚刚才漫过防洪堤,转眼就到了大门口。
这一次大水淹进了家,一直涨到了距离天花板只有半米多才停。
家具、厨房里的坛坛罐罐,在客厅里漂来漂去。
我站在二楼的楼梯口,看着黑乎乎的水,一晃一晃地拍打着楼梯间的水泥台阶。
心惊肉跳,一夜未眠。
天亮之后,站在二楼放眼看去,灰黄色的大水,已经淹没了整个村子。
水面之上,枯枝、死猪、蛇、杂草。
我们家是水泥砖盖的楼房,还比较安全。
但村里许多土坯砖头盖的房子倒了,还有一对老夫妻来不及逃生,被活活淹死在屋子里。
事过多年之后,才知道1998年洪水,是一次罕见的特大洪水。
那一年,解放军、老百姓损失惨重。
对我们村来说,那一年洪水退去之后,大堤倒了,三分之一的水田也被毁了。
4
记忆最清晰的发大水,是2002年夏天。
那时我已经上高中了。
那一年似乎并没有什么大雨,但大水却很奇怪,隔三差五的来一次,而且来得特别准时。
前前后后,我家被淹了五六次。
第一次水位最高,有一人多深,然后一次比一次小,最后一次刚刚掩过脚面。
今天想起来,我才有些缓过神:为什么当年雨水不多,却有大水,而且那么准时?很可能是上游雨水太大,为了保大城市,不得已进行的泄洪。
我们家正好就在泄洪区。
淹了五六次,大家好像也没什么怨言,中国的老百姓为了大局,默默奉献的品质,非外人能体会。
每一次大水退后,家里到处都是淤泥。
我们一家人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:从压水泵里压水。
有些人家没有水泵,就得到河里挑水。
然后一桶又一桶地提到屋子里,冲洗墙壁、洗刷家具、锅碗瓢盆。
5
天黑透了,雨不停地下。
我们形容大雨,常常说它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落。
其实错了,真正的大雨,不是断了线的珠子,而是用珠子穿成的线,没有断落,没有止息,从天上源源而下。
所谓雨悬如绳,三日不绝就是这个意思。
等到水位涨上来,一两道划破天际的闪电之下,水光黑乎乎地晃动,一大片,一大片,铺天盖地,漫漫而来。
如果是在白天,看到大水一步步漫上来,心里还不会那么怕。
还可以提前预判水势,该走就走。
如果是在黑夜,那就会很慌。
警醒的人会不停地起床查看洪水涨势,也有人睡着睡着床就飘起来了。
你不知道水还会不会继续涨,脚下的房子会不会塌,有没有人来救你。
你也不敢逃出门,因为四际田野,早就被水淹了。
黑夜大雨之中,脚下只有一片水,没有沟,没有路。
小时候无知无畏,还像过节一样看热闹,到大了,那就是不寒而栗,知道自己曾经在死神边缘来回好几次了。
6
站在岸边高处看大水,可以事不关己,身处其中者,切肤之痛
我现在对发大水记忆最深的一件事就是,大水退去之后,我们要反复冲洗家里的一切。
可即使这样,那些被洪水浸泡过的墙壁、木头、家具,无论你冲洗的多么干净,晾了多久,一到夏天,它们还是会散发出一种潮湿、腐烂的气味。
那种气味就像坏掉的马铃薯,返潮的地漏。
墙壁上的霉斑,无论你刷多少次石灰,还是会冒出来。
田地里,等待了一个冬春,却没有来得及脱粒的菜籽,全都冲掉了。
菜园子也毁掉了。
我记得1998年,我整整吃了一个夏天的辣椒炒空心菜、空心菜炒辣椒,土豆炒辣椒、辣椒炒土豆。
2002年也一样。
因为除了空心菜和储藏在二楼的马铃薯,菜地里所有的蔬菜,在大水浸泡之后,都会死掉。
直到今天这两样菜我都不太吃。
实在是当年吃多了。
对我的老家来说,每到夏天,很多地势低洼的人家,都会焦虑,祈祷今年不要发大水。
有时候灵,有时候不灵。
有能力的,在亲历了98年的洪水之后,再盖房都会特别垫高地基,或者干脆就搬到地势高的地方了。
我们家也因为搬迁的原因,08年之后也再也没有被淹过了。
这几段曾经的记忆,也真的只是记忆了,不用在现实里重新遭一遍罪了。
但每每大雨之际,那种恐惧和腐烂的气息,又会浮上心头,怎么样也挥之不去。
中国实在是太大了,自然灾害多。
每一年不是这里有旱灾,就是那里有雪灾,不是这里地震了,就是那里山崩了。
哪一年如果风调雨顺,啥事没有,说不定心里还觉得有点奇怪。
中国的老百姓要求的真不多,无非就是风调雨顺、国泰民安。
但偏偏这八个字,要实现起来是真难。
也偏偏这个人间,就是这么残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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